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棋人之道之身当棋境(七)

千百年来,中国传统戏剧深受人民群众喜爱的一个要害,就是统一的格式“落难公子中状元,欢欢喜喜大团圆”!这样的惯性思维,孩子妈和我都不可能跳出。在餐厅饭后休息时的闲聊,几乎是《红楼梦》结尾处甄士隐那几句话的翻版:现今父子两人,最后一轮若能双双得胜,“兰桂齐芳,也是自然的道理。”

对于我,孩子妈基本采取施压的政策,一再叮嘱我要认真。我说你别抱什么希望就对了,最后一轮,这第一集团里谁不是炸弹,又关系到奖金谁不拼呀,一切皆有可能。孩子妈铁口直断,说以你实力去拼,没有意外的可能。我反驳她,说09年奥巴马拿了诺贝尔和平奖意外不意外?得了和平奖,7年内对7个国家进行军事打击,意外不意外?

孩子妈哼了一声,转身对儿子许诺去了。前来拉斯维加斯比赛时,她就一直埋怨我给儿子买错了圣诞礼物。他的圣诞心愿表上,第一条和去年一样,“打败卡姆斯基”;第二条写的是“一套自动铅笔”。可是节前那个晚上,匆忙间我在靶子店(美国连锁百货TARGET)抓了一盒也没仔细看,第二天一早儿子嘟了小嘴,说圣诞老爷爷怎么给他买了橡皮擦。我汗!这橡皮擦从玻璃外盒看进去真的太象铅笔了。孩子妈觉得这个错误在比赛初期影响了孩子的心情,于是不顾我们赛前已经说过可能会给他买台手机(主要这阵子IS开始把恐怖袭击的矛头指向美国几个大城市),对于儿子现在加码提出的买只狗狗的要求,也表示可以考虑。小麟儿高兴地在一旁补充:“我想要只猫咪。”儿子一听,乐着点头表示同意妹妹的提议。我赶紧拎上棋具,一把牵上他,奔赴赛场。

牵着儿子的小手,穿行过各色老虎机来到赛场,阿科比安迎面走来,一脸的疲倦和无奈。我记得他早上那一轮,对手是一个华裔青少年,等级分低了他两百多分,而且当时我看到中残局形势不错,没想到他叹了口气,说和了。我安慰他说,你上周刚刚拿了美国公开赛的冠军,连续作战是不是太累了?他说确实太疲劳了,决定放弃(公开组还有两轮),现在正准备动身回家。接着和儿子击了个掌,说最后一轮了,听说你表现得好就有奖励手机,我会打电话问你有没有赢哦!

儿子在沉默中走进大厅,忽然问:“爸爸,他为什么不坚持比完?”我一时语塞,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合适,儿子思维跳跃得极快,把特大的叮咛很当回事儿,又问“我如果赢了,你奖励我手机,他又不知道是什么号码怎么打给我?”我挺庆幸第二个问题没有第一个那么棘手,告诉他不要想着赢或者输,只要认真比赛尽力就行,爸爸会把你的号码给他。

儿子的对手看上去是个挺“计较”的中年大姐。我们已经摆好了棋盘棋钟,她来到台前时,没有礼貌性地先问个好,而是直接板着脸让我们把东西收起来,说她是黑棋,想用自己的棋具。我叮嘱儿子不要介意,加上对方等级分高出许多,第10号种子呢,让儿子小心应付。

虽然这么一折腾,耽误了一些时间,但是对方的态度不太友好,我有点不放心,于是决定在儿子附近站着,陪他一会儿。再来到自己台前时,我的对手,一个三十多岁的墨西哥裔男子,早已摁了计时器,东张西望等得不耐烦。我一看自己的时间已跑了大约15分钟,心想着,不着急哈,这一轮就是要慢慢磨你的,笑着对他点了个头,一边坐下,一边走了第一步c4。

很明显他对我的英国式开局感到吃惊,皱着眉频频长考。但是对这个开局的不熟悉,容易在混乱的对攻中掉进陷阱,特别是子力位置的不佳造成的漏洞,让我比较轻易地在进入中局前,先赚得一兵,并迅速地兑换掉双马一车(见下图)。

我很高兴这一盘棋进程很快,儿子那边一定是一番苦战,我得早点解决然后过去给他“站台”。目前耗时不多局面已经小有优势,我注意到黑方的白格象身兼二职,既要保护着中心兵,又得看护着底线的车。接着敏锐地发现,如果我的皇后走到d7捉他的黑格象,我可以再赚一个中心兵。正计算着之后各种变化时,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右手臂。

转头一看 —— 儿子!他一脸灿烂的笑容:“我赢了……”(事后孩子妈告诉我,儿子出去找她时,她看了时间,37分钟)我小声问他,“这么快?”“是,我用了一个战术得了一个兵,后来又得了一个兵,然后她认输了。”“丢两个兵她就认输了?”儿子摇头说:“不是的,因为我接下来的三步杀,她知道救不了。”

我让儿子收拾完东西出去找妈咪,转过身,兴奋之下不愿意多计算了,Qd7,他Bc5,我直接抓起我的白格象,吭哧吃了他的中兵。对方楞了,呆看了一会儿,伸手说:“和棋?”啥?怎么可能?我微笑摇了摇头,心想,子曾经曰过,“能以礼让为国乎?”不能!

儿子颠儿颠儿地跑过来,瞅了一眼,见我多两兵,又颠儿颠儿地出去报喜了。我继续寻找机会兑掉皇后,左右两边各多一兵,兑干净了就省事了。儿子又冲过来,“爸爸,你下好了我们去买手机吗?”这小子!忙不迭赶走他,接着找到机会又交换了一车一象。儿子又挨到身边,“爸爸,今天就去买狗狗吗?”我一挥手让他走开,残局了我得集中注意力算清楚。(见下图)

我隐隐地对双方剩下的异色格象感到不安,因为这容易导致和棋。右边多兵,交换时应该制造一个通路兵出来。正想着,儿子又贴上来,“爸爸你好了没有?现在晚上了,店都要关门了。”我转头,象下达法院人身保护令一样,作了个手势禁止他再靠近,然后习惯地支起手肘准备计算清楚。忽然感觉两边手肘一阵剧痛,放下调整了一下,还是痛。(回到洛杉矶后才发现,几天下来以习惯姿势思考,两边都磨破了)

如果我真的修炼到那种气定神闲的“木鸡”境界,且不说其它斗鸡是否会胆怯逃开,起码自己不会因为儿子的“骚扰”,或是手肘的疼痛,或是对方频繁地伸手提和,而受到影响。我清楚地记得要用f兵进行交换,然后h兵挺进成为通路兵,一时之间鬼使神差般地抓起h兵,几下兑了两个兵,才发现犯下一个巨大的错误!对方可以用王挡住我的g兵,象回到b线守住,铁和的异色格象的局面已经无可挽回了,就算我多出两个兵!

坦白地说,我是有些懊丧,但是看到对方死里逃生后的喜悦,我并没有太多郁闷的情绪,笑着恭喜了他。走到家属等候室,孩子妈非常吃惊,说儿子频传战报,我已胜券在握。我说你得这么想,我这几天忙孩子忙工作忙比赛这么累,如果这轮不小心输了呢?庄子有句话,算是很晦涩的古文,这两年我曾对两个人说过,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;以有涯随无涯,殆矣。”一次是对一个家长朋友说的,她的8岁女儿学着14门的才艺课;另一次是采访时对记者说的,后来他简单意译为“成先生反指,人的精力有限”云云。这一刻,我只觉得这句话,用来形容自己,竟是如此贴切。我为什么要懊丧郁闷,我还没有“殆”嘛!

孩子妈不接受,认为我还是不够认真,没有抓住机会。我说机会有时候象是壁虎的尾巴,最后它逃走了,剩个尾巴在你手上,现在好歹我还有个尾巴。可是等了两三小时查询到最终成绩后,孩子妈对我抓住的这个“尾巴”不满意,笑说下个月真的揭不开锅了。因为这个半分之差,个人与混双都是并列第二,两项加总损失了四位数奖金。更逗的是,在领个人奖的支票时,早上那轮与我四步和棋的金黄胡须哥,高兴地表示他混双第一,我一问,果然比我们多半分,于是和他打趣早上应该把他拼下去。他则抓住机会向我介绍他的生意,大约是什么活力饮用水之类的。我对孩子妈说,多好,这又交了个朋友!

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独处的人,不善于也不喜欢交际。可是与儿子一起征战几年,每一次在不同的地点碰到虽然熟悉但还不算是朋友的老面孔,总是感概又喜悦。临近午夜了,我们走出赛场去往停车场的路上,惊喜地撞见儿子六岁的最后一盘棋的对手。来自菲律宾的这个爷爷,当时输给了儿子,这次偶然相遇,还开玩笑说儿子现在该让他一个皇后了。站在一旁听着一老一小的对话,你能感受到的,就只有国际象棋的魅力!

到停车场发动了汽车,算是这趟旅行的结束,准备开四五个小时连夜赶回洛杉矶。人们常说,旅行就是从自己呆腻的地方,到别人呆腻的地方去。孩子妈感叹拉斯维加斯对于我们来说,已经是腻中之腻了,一年要跑好几次参加各种比赛。然后下了个总结:“这一次来拉斯维加斯是我最开心的一次。儿子在高分组也有并列第17的成绩。你的结局要是再完美一点儿就更好了。”我轻声答,不是故事的结局不够完美,是你对故事的要求太多了。

儿子和女儿,早已在美梦中憧憬着狗狗和手机;孩子妈本来还怕我长途夜车无聊,打着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或许被我这句话绕进去了,渐渐也沉沉睡了。我在出城不远的一个加油站加满了油,顺手发了个微信朋友圈,这么多天没有空联系,也该让远方的老人知道我们一切安好。

一个人在笔直空旷的双线道上,安静地开着夜车,其实是件很享受的事情。思想在天马行空地跳跃,往事一幕幕浮现起来时,跟着一动容一微笑。

我相信经历这一次的比赛,更知道在这条棋道上该如何陪伴孩子的成长。而每一次的比赛,对于儿子,更是成长的历练。忽然觉得,我印象最深的,可能不是他捧起哪个奖杯的时刻,反而是那次几乎是他唯一一次的痛哭。那是去年他差不多刚过六岁时,参加一个洛杉矶大型的比赛,第一次打八年级组,和这次一样也是第17名。5个分组共50个奖杯,齐刷刷地摆在主席台上,颁奖即将开始。我告诉儿子,只有每个分组的前10名才有奖杯,但是一直往家里领回大小奖杯的儿子,不能接受这个现实。我拉着他到了大楼外的草地上走向停车场,他使劲憋着哭声,任凭眼泪滚滚而出,拖着我的手不肯走,一定要回比赛大厅。我知道他期望着可能有一个奖杯是给他的,哪怕是最小最小的,但是看着得奖的人一个个领走,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,会是很残忍的打击。我告诉他,爸爸可以给你买所有你想要的,但是这个奖杯,是要靠你自己的努力去获得,输了就是没有了,下次再争取。他还只是个孩子,并不完全明白,只是开始大声地啜泣,说他也赢了几轮大哥哥的,为什么没有奖杯。我承认我的心和他的眼泪一起碎了一地,也无法说服他,只有顺着他的意思走回去。那一次,一个半小时的车程,他从比赛地点一路哭回家中。

一年多来我每每想起,总是安慰自己,已经经历了“残忍”的挫折教育,儿子会更坚强。我也确实在后来渐渐发现他身上的“大将之风”越来越明显,淡定且从容。如果孩子妈觉得这一次最让她开心,我最高兴的一次,却是她不曾一起经历的。那是两个月前我带着儿子在欧洲比赛,世界各地的高手云集,有一轮儿子对上了一个整整高他一个头的原籍俄罗斯的大男孩。三个小时过去了,那个大男孩忽然冲出大厅去卫生间,回来时一边跑,一边竖起大拇指对他的母亲打了个手势。当时我的心凉了半截,三个小时过去了,应该已进入残局,竖起大拇指表明即将获胜,儿子要输了吗?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,大男孩嚎啕大哭地走出来扑向他妈妈,儿子紧跟着走出大门,并没有蹦蹦跳跳,稳稳地一步步踱着,到了我身边微笑着说他赢了。我告诉他“大拇指”的事,他说可能对手判断错误吧,从头到尾我都是优势啊。我想我是在大男孩嚎啕大哭的强烈对比中,突然欣喜地看到了儿子的成长。他是一个在家里可以和妹妹一起淘气把房顶掀翻的小男孩,但是在棋场上可以判若两人。

那一趟的欧洲之行,我照了很多相片,也与喜爱摄影的Ben教头分享了一些。我告诉他,这一张是我的最爱!一个爱棋的孩子,坐在爱琴海边,摆好了棋盘和棋子,看着远方的一艘游轮驶过,他心里是不是期盼着船上的人,靠岸后和他手谈一局呢?

我告诉教头,这张照片,你知道我给起了个什么名字吗?是大仲马的名著《基督山伯爵》中的最后一句话。

……等待和希望!

(完)

— 成长,2016年1月18日夜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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