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棋人之道之身当棋境(三)

记得在我记录儿女生活的“微信日记”中,有一次,我曾形容我们家五岁的女儿 — 小麟儿,是个落入凡间的精灵。

当时小麟儿放学后,自己在镜子前一人分饰两角。

(用英文,恳求地):Mommy,I want an ice cream. (妈妈我要吃冰淇淋)

(模仿妈咪口吻):No.

(再度用恳求语气):Please!...(求你了)

(转回妈咪口吻):No!

(用英文,作哀求状):But I really want... (但我真的想吃...)

(再转回妈咪,坚定地):No!!

"Please..."

"No!"

"Please!!"

"No!!"

"Please!!!"

(瞬间变脸为严厉妈咪,用中文):“不要啰嗦!!” (然后自己笑作一团)

她以五岁的年纪,捕捉到妈咪的语言习惯,并应用在一个自编自导自演的情境短剧中,令人捧腹!妈咪这个用来对付两小孩的口头禅,这次也简单粗暴地使用在我身上。

下午五点不到才上床睡,半个小时后起来准备六点钟的第三轮。说实话,我脑子既晕且胀,全身每个细胞都有头疼的感觉,就表露出退出比赛的意思。她把棋具往我手里一塞:“不要啰嗦!”我说真的太疲劳了,我的大眼睛都肿得变小了,棋盘上的棋子可能比较看不到了……“不要啰嗦!!”临了我带着儿子走出酒店房间门时,她还不忘追着补了一句:“不许和棋!!”我转头说算你狠,她说想想你自己平时怎么教育孩子要坚持的!

赛场大厅外的每一组对阵表前,正人头攒动地挤着各路选手们或是家长。我让儿子站在一边,自己奋力见缝插针的同时,心里忽然有个直觉:今晚会对上一个孩子。很多时候,我对自己的直觉之灵验,感觉非常神奇,而这当下,也无比盼望直觉成真。今天晚上这么疲劳的身体状态,可能真的没办法再来一场三、四个小时的马拉松战役了。在对手也是连胜两盘而进入第三轮的情况下,碰上个不怎么计算、行棋相对较快的孩子,至少在时长上,我不用忍受太久的煎熬。

看到对阵表后,我第一反应就是孙燕姿的歌 — <神奇>! 我的本轮对手,真的就是我之前注意到的那个华裔小男孩!牵着儿子的手走进赛场大厅的一路上,我心里暗自提醒自己,这次必须认真地把它当作比赛了。记得差不多半年前带儿子去参加东部一个世界赛时,我也去玩了几局。连胜四轮以后,也是碰到一个华裔小男孩。当时开局伊始,忽然前方两点钟方向出现一个身影,抬头一看,是个中青年男子,正对着我笑。我回了一个笑容,用手指点了点对手,示意说“你儿子?”他点着头,满眼的笑意是一种我读得懂的意思,我作了个手势请他放心。两三年来我带上儿子南征北战,特别是近一两年儿子主要在打成人赛,但凡赛前有和对手打招呼,我想我也是有那样的笑容和满心的期待吧?(可怜天下父母心!)于是进入中局不久,在我得子之后,我故意丢了皇后给小男孩,接着认输了。孩子的父亲飞似的三步并作两步靠近,握着我的手拼命感谢。我想我是和他一样的父亲,如此当下并不会假道学地质疑让棋的正当与否,而只有感激。促使我做了这个决定的,并不仅仅是一个有着与我同理之心的父亲守候在一旁,还有更早前我的儿子碰上一个斯里兰卡的大叔,得子优势后被翻盘,在被一步将杀前对方提和了,虽然这是儿子遇到过的有且仅有的唯一让棋经历,却让我永念于心,以至于在该项赛事中,连续碰上三个华裔孩子而让棋,也认识了三个东部的华裔家长而成为朋友。

我个人的感觉是,成人与小孩比赛,其实在心里上并不占有优势,反而会有更多的面子上的顾虑,特别是在公开赛中被围观时;而且相对与每天训练的孩子们来说,忙于工作和家庭的成人们在棋感和反应上已经先输一筹,往往要靠着成人方具有的大局观、更为精密的计算、以及岁月磨练下来的耐心,去寻找机会获得胜利。

“这一次可不能再随便让棋了!”我反复告诫自己。

到了儿子台前,我忽然觉得他的对手气场强大,虽然只是一个清瘦的韩裔高中生(从姓氏推断),眼神中却尽是冷漠的杀气。(事后孩子妈告诉我,儿子此轮比赛期间,她查询了对手情况,发现是来自加拿大的选手,没有美国等级分,但是FIDE国际等级分直逼2000分。FIDE分如果换算成美国等级分,一般要加上个一两百。)“棒子哥”拒绝和我握手,没有一丝笑容地拍了钟,和儿子开战了。

(注: 据说中国人称韩国人为棒子,是因为上个世纪日本吞并韩半岛之后,通过满洲地区向中国发动侵略,而当时国号为大韩帝国的部分韩国人,作为日军的傀儡手持棍棒欺负中国人。)

我怀揣着对儿子对局的种种担忧,坐到了自己台前。我的对手华裔小男孩,应该差不多与我儿子同龄,早已等到心急,小手指了指棋盘,示意迟到的我,他已经走好第一步了。

这是一个眉清目秀、非常可爱的孩子,我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心软,有点不忍心。于是我填好记录纸后又站起来,告诉他我要先去一趟卫生间。我需要平复一下心情,毕竟对手是第5号种子,也连胜了两个成人进入了第三轮。我也需要一些时间,想一想到底该走什么样的黑棋开局,以应对这个年龄段,以及这个水平线的孩子常常走的冲兵E4之后的白方意大利开局。拿定主意后回到座位上,我决定放弃使用自己更熟悉的西西里防御的最初想法,试一下他可能并不太了解的法兰西防御。

孩子似乎胸有成竹,见多不怪地落子如飞,反而让我有点吃惊。第三步应对之后转入塔拉什变例。前面九步棋,双方对着棋谱照本宣科,白方终于在第十步脱谱,让我抓住机会迅速兑掉皇后,并用一个小战术掠得一兵,期望之后借由这个中心通路兵奠定胜局。

进入到这个中局局面时(见上图),我们大约只花了半个小时。这一步我想了15分钟,最初的计划是Nb3换掉他的一个双象。要命的是,这个15分钟我一直无法集中起注意力,并不是因为得子后的放松,而是两点钟方向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,笑着和我默默打招呼。我就纳闷儿了,这个中年爸爸似乎是在东部碰到的之一,太面熟了(我这人记名字和脸蛋的能力,差到不行),所以我对面的小男孩应该不是他儿子吧?想到儿子两字,忽然惦念起自己儿子的情况,于是频频半起身地遥遥看看。儿子的姿势一直处于埋头苦想中,知子莫若父,我知道他现在最多处于均势,没有占到什么便宜。

心神不定的我,用“呆若木鸡”典故中的一句“犹应向景”(易被外界干扰)来形容,最是恰当不过了。我左顾右盼中,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,Ba4攻击他的车,意图搞乱局面。小男孩忽然身体一板,挺直了,飞快地抓起他的象,Bxh7+!我心里惊叫,完了,丢回一个兵,马被抽了,局面扯平了!弥勒菩萨说,“一弹指三十二亿百千念”。那一瞬间,我估计有三百二十亿百千念,念念成形,化成一个“悔”字。子力都兑成这样了,我还有机会赢棋吗?这孩子的棋感和反应超出我的预估,残局我还有机会吗?

《本草纲目》记载,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,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,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,三品合三百六十五钟。我可能有长达几分钟,都在自责这么简单的小战术都没有看到,然后心里反复念叨:给我一味后悔药吧!

然而世上并没有后悔药,冷静下来,我知道得重新寻找机会了(见下图),斟酌了十多分钟,走了Bc2。又是一个直觉!我将黑象走到这个略有点怪异的位置,冥冥之中也许会给我安排什么机会?

接下来,是对方疯狂的出子和进攻,我也更加小心翼翼地每步棋花个十好几分钟,计算好每一个应对,一直这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来到下面这个局面。(见下图)

exf6,gxf6。这都在我之前的计算中,包括对方以激动的情绪再次飞快地走子,Rh7+!小男孩眼中全是喜悦,而且还挺大声地说:“将军!”想必他看到了将军之后,我的王退到8线,他的车可以顺手吃掉我的B兵,基本可以以此优势在残局中慢慢磨到胜利。蛋4,蛋4……我忽然发现我之前走到c2的黑象,象是一个潜伏者,因为斜线距离的遥远让对方忽略了。我手起刀落,Bxh7,毫不犹豫吃了他的车。小男孩一阵愕然后,放倒他的王,说:“我认输了。”

我真的万分庆幸自己在这个“伪劣产品”般的对局中,经历着两个多小时有如“过山车”一样的心情,侥幸获胜。收拾好东西,赶快跑到儿子台前附近。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,见到儿子与对方握手,我走过去,儿子摇摇头,对我说车两兵对车两兵,虽然自己是连兵,对方是叠兵,但没有机会,和棋了。我给了他一个拥抱,说你很棒了,爸爸感觉这个大哥哥非常厉害。儿子说是的,抄写名字的时候看到对方记录本上,写着他的等级分是1984。

回到房间已经夜里十点半了,孩子妈担心了四个多小时,知道儿子逼平了对手,高兴地张罗着给他吃面,又转头问我“你怎么样?”我故作难过地说:“我这么疲劳地去比赛还能怎么样?你个武则天慈禧太后硬要逼我去,我就不告诉你我赢了,哼!”

(待续)

成长,2016年1月3日夜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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